影子的联想
				         许久没有一个人走在寂静的夜里，城市里的奔忙让人无处喘息，闪亮的霓虹灯下渐渐没有了影子。只是在今晚，只有乘着这样微朦的月色，我才再一次审视起自己的影子，它还没离开我。我是很害怕的，因为曾经鲁迅先生的《影的告别》让我战栗不安，原来影子也是会告别的。“影徒随我身”“缥缈孤鸿影”大概只是太白和东坡的人生境界，而常人的影子并没有那么轻盈和永恒。身处光明里的人们渴求阴影的庇护，如同身处阴影里的人们渴求光明的救赎。既然说到影子，我就不得不想起之前在老家偶然听到的故事，经过长时间记忆的淘洗或许有些创造性的部分，但我还是决定在这样的夜里回顾，并且用第一人称的方式以便使看到的人全情投入。
                                               
        “该死！”我将空空如也的陶罐狠狠地砸向地面，踢翻了旁边被水浸湿的煤炉，卡卡被我吓了一跳，畏缩在墙角不敢出声。
        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次了。
        大雪封山，荒无人烟。
        最后一点用来苟活的食物和煤球也已经用完。
        卡卡带着祈怜的眼神看着我，我环顾四周，确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方了。看着眼前我如同婴儿般大小的影子，我陷入了绝望的沉思。
         “钱，我需要钱。我必须得到钱。”我这样想到。
         我裹上了大衣，将卡卡拴在墙角，带着工具，在暮色中朝着小镇的方向走去。
         为了生存。我这样想。
         自打我记事起，我就是孤单一人。
         没有亲人，没有名字。
         八十年代，一个光与暗交织的年代。
         我以偷盗为生，是个无药可救的坏蛋。
         我唯一拥有的财产，就是一只从路边捡来的野狗“卡卡”和一个形单影只的影子。连山中的小屋，都是一座被人遗弃的寺庙。
         不知从何时起，染上了偷盗的恶习，也许是实在没有东西吃了才为之，我也不记得了。起先我很胆小，拿着东西的手总在不住地颤抖，以至于几次差点被抓。到手的东西在使用时也是惶惶而为，忐忑充斥着我的内心。慢慢的，也就越发熟练了，到手后，心中不曾有过一丝波动。
         唯一令我恐慌的是，我的影子，在每一次偷盗完成后，都会缩小一圈。这样下去，我迟早要失去它。
          今天的黄昏，犹如上帝在用鲜血在夜的帷幕上作画。将天际染成了耀眼的红色。沧桑古老的小道上，铺满了雪，充满着迷离的格调，显得格外幽静。天地万物似乎都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之中，止住了一切声响。
         我在这小路上踽踽独行，带着我婴儿般大小的影子。
我觉得今晚的夕阳，格外的美。
         到了小镇，已经是午夜。上弦月被几缕云彩遮住了容颜，因为有雪的反射，倒也不显得那么黑暗。镇中偶尔会传出几声狗吠，仿佛是一个遥远，朦胧的梦。
         我在一户人家前停下了脚步，门是半掩着的，可能是主人忘记了锁门。我看着门口停着的自行车和堆在外边的电视机，心想今晚运气不错。我趁着夜色潜入。
         多年的经验使我练就了一双不会发出声响的双脚，在黑夜中潜行，我只能听到自己规律的心跳声。
        今晚格外顺利，借着明亮的外光，没过多久我就找到了藏在盒子中的钱财，还真不少。我将那些钱财装到了口袋中，准备潜出。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声急促的咳嗽声。是孩子的。
         紧接着屋里一个女人的声音和一个孩子的哭声传出。
        “好了好了，不哭了，明天妈就拿着钱带你去县里的医院看病…..你很快就会好过来的，是吧？好了，不哭了，乖。”
         我怔住了——忽然明白这家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也许之前他们曾好过一段时间。但看病花掉了他们的积蓄，外面的电视机，也许明天就要卖了，自行车，也许是借的。而我口袋里装着的钱，正是那个妈妈一个个挨家挨户祈求，才换来的，生的希望啊。
        眼前的境况，几乎让我窒息，豆大的汗珠顺着我的额头流下来。在寂静中，我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婴儿般大小的影子倒映在门前的地上，蜷缩在一团，似乎在祈求。
        怎么办，怎么办，天很快就要亮了。
        我一咬牙，走了。
        我呼啸着跑离小镇，在小道上头也不回地疾驰，直到累的虚脱，才停下脚步。
        地平线上已经泛出鱼肚白色的天空，几丝寒风磨平了万物的棱角，吹在人的脸上，一阵麻木的冰凉。
        第一缕阳光将昏睡的大地唤醒，洒在我的周围。
        我抬起头，却惊愕在原地。
        我的影子，消失了。
        我的脚下一片空白，阳光顺着我脚下的地面张狂地蔓延开来。
        不见了，永远地离开了。
        这种感觉，就如同一颗沾满空落感和遗失感的药丸被胡乱地塞进口中，又胡乱地吞下，之后的麻木在心中蔓延，令我一阵晕眩。
        我迈开步子，向山中走去。
        刚到门前，卡卡躺在一边，一动不动。
        死了，我确认。应该是饿急了，吃了被毒过的老鼠了。
        我瘫倒在地，心中涌起阵阵苦涩。
        在屋中，我几乎坐立难安，将口袋中的钱全部倒出，一遍又一遍地数着。
        我坐在屋中的蓬草堆上，盯着天花板发呆，影子，那个母亲的话，卡卡，在我的眼前犹如走马灯一样翻滚。
        不知不觉，黄昏已悄悄降临。那笔钱，还在我的口袋中，静静地躺着。
        我走出门，找了个地，将卡卡的尸体埋了起来。
        起身后，我向着小镇的方向眺望，心中泛起阵阵苦楚，甚至掺杂着一些怜悯。
        就在这时，我看见地上……是地上，没错,我的脚边，一团黑色的阴影蔓延开来。我揉了揉眼睛，确定不是饿昏了出现的幻觉。
        是的，是我的影子，他又回来了。
        影子没有跟着我的节奏一起律动，他沉默着，一直对着一个方向，那是小镇的方向。
在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裹上大衣，在暮色中向小镇的方向走去。
        为了我自己。我这样想。
        我把钱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再次走在荒无人迹的小道上，夜风吹过树梢，月光洒在身前，影子在脚边蔓延。
         一 只小狗跑到了我的身边，似乎赖着，不想走了。
         真像卡卡。我笑了笑，欠身摸了摸它，它就这样跟着我走了。
         在这样的黑夜中，我们走向光明的时代。

………….
        一个猎人在他的日记中这样写道：当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一具冻僵的干尸了，还有一只几乎冻僵的小狗依偎在他身边，四周寂静透亮，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将他的影子映在身前的石头上，影子似乎在庄严地祷告。

         这个故事大概就是这样，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安静地听完，有多少人会回过头看看自己的影子是否还在，审视它的大小和形状。此刻，我又想起鲁迅先生《影的告别》中曾让我战栗的那几句话：
“朋友，我不想跟随你了，我不愿住。
我不愿意！
呜乎呜乎，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
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
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
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我姑且举灰黑的手装作喝干一杯酒，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
         我看到我的影子还在，还没有变小，我欣慰地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