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iry
				 
  “我有群星在天上，唉，但是我小屋里的灯却没有点亮。
我的灯，是……——Sherry.”
  我摊开日记本，看到这两行似乎是草草写下的字迹，有些迷惑。在我的印象中，她—Sherry—从未 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我的面前，不论是字还是人，难道说……？我猛然想起那天的事，扭头看向窗外——依旧是一片白雾。准确的说，从那天起，就起雾了。且慢，虽然雾是起了几天，但我说的“那天的事”不是指这个。

  “我的演讲到此结束。谢谢大家。”随着一个利落的鞠躬，四处的掌声随即而起，她在微笑中走下讲台。毫无悬念，她这次的演讲又成了典范。“好厉害啊，竟然把这么无聊的主题剖析得这么独特，不愧是你。”
  我钦佩地对刚回到座位的她说道。她微笑道。
  下课后，我正琢磨着数学题时，偶然瞟向窗外，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起了雾，半吞没了窗外的学院楼。“嗨，想什么呢。”她走到我的身旁。“唔，没什么。”我看向她，笑笑。
  “嗳，话说回来，我觉得我这阵子有点奇怪。”说着，她坐在我身旁。
  “嗯？”我应了一声，合上数学书。
  “就比如吧，今天演讲的时候，我该笑的时候没笑，不该笑的时候又笑了……”
  “噗，”我不禁轻笑一声，“你什么时候这么注重表情管理了？”
  “不，不关那的事，”她的脸色突然严肃起来，又带着些许忧虑，“就像是，在台上想要微笑时，脸很僵硬，而笑肌在抽搐。但我本意不想笑时，嘴角又不自禁扬起，像是一个带弧度的笑脸印在了我脸上......”
  “不至于吧，”我对她这般的描述感到有些意外，“你是想多了，我觉得你在台上挺好的。”
  “我希望是我想多了”，这是我记得的她那天说的最后一句话，直到后来的后来我才明白它的含义。但我那天对她的反常语言并没有上心是有理由的。

  Sherry一直是一个很优秀的女生，自我认识她的那一天起。（什么？你要问我我和她之间认识多久、如何认识？抱歉，我也说不清。）她个子不高大，外表看上去也不是性格强势的人，但却能游刃有余于文理之间、运动会领奖台和名次排行榜之间、食堂志愿处和国旗下演讲台之间。这样面面俱佳的女生，难免过于苛刻。因此我对她那天的话并没有放在心上。实际上，这样的事，还发生过一次。
  那是秋天的一次晚自习下课后，正是阔大的梧桐叶躺在地上让人踩的季节。我们一起走回寝室。我和她带着沉默走在厚重的夜色中，影子重叠在一起，和身旁的人群似乎在两个世界。三五成群的女生们扭作一团，一激动就如拉长了脸的小鸭子似的尖叫起来；男生们勾肩搭背，带着耳机，沉浸在下课的余兴中；我们不作声地走在一条小径上，有如两只幽灵。
  “最近，我总是很困扰。”她缓缓地开口。
  我睁大了眼睛，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的，期中考的名次今天出来了，老师找了我一趟。”
  我点点头。这次考试很难，而她又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保持着昔日的优异，她估计是被老师拉去咨询些学习经验吧。
  “下周有个年级大会，老师打算让我做一个主题演讲，让我分享下自己的学习心得，”
  “这不挺好的嘛。”我说。
  “是啊，可是，问题不是出在这里，”她拧了拧眉，“老师给我拟定了一个标题，是《星星照耀小灯》，‘你就把自己比作星星好了’，他这么建议我。”
  “啊……虽然有点夸张，但是你也确实又优秀又闪耀。”我半开玩笑半钦佩地说。
  她却没有如往常那样笑起来。在我的视角，她的脸因月光的照耀在黑夜中闪着微弱的光。
  “……但是，我从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当老师笑着，其实是颇有夸奖意味地说出‘你就把自己比作星星好了’时，我竟然一下子愣住了，是真地……我愣住了。我的脑海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它在凑近我耳朵、凑近我心脏的地方，问着：你称得上是‘星星’吗?!你到底是谁？！虽然我不知道‘星星’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也从不以‘星星’自诩，但我在那一瞬突然发现一直使我困扰的，便是这些问题啊。”
  在虫鸣和晚风交织的秋夜，她的话却让我感到头脑发热。
  “你到底是谁。我好像至今都没有触摸到这个问题的边缘。我常常被夸赞全面发展、德学兼优，可我越来越不清楚我自己了，甚至在学生会竞选时，我凭借着‘全面发展、德学兼优’就能获得席上老师的一片掌声。那么这一切的意义又在哪里呢，我并不想在大会上以‘全面发展、德学兼优’获得一片热烈而空洞的掌声。有些时候我都吃惊于自己的完美，这么说可能有点奇怪，但我常常有这样一种感觉：我是一个被赋予了一身才华、但虚无缥缈的幻影。”
  “怎么会呢……你对我来说，就是一颗闪闪发光的星星啊。”

  这也是那个秋夜我能记住的我们最后的对话。后来？哦，对了，自那晚之后，我们就开始一起写《Diary》了。《Diary》是我的日记本的名字，但写的不是日记，而是“所有我能共情或者值得摘抄的句子”（这一句是她写在本子扉页上的话）。至于为什么我们共用一个本子，她说她以前从来没有记录句子的习惯，就姑且用我的好了。
  她摘抄以明志，这是她的原话。为了找到她的“小灯”以及存在的意义，每天，她都会在本子上摘录一两句，例如：
  你必须不断跳下悬崖，在坠落中长出翅膀。
  “也许我就是一颗坠落中的星星，在着陆前短暂地放射光芒。但是没关系，等我能踩到脚下的陆地，我就也能找到我的方向了吧。”她在这句话下面写道。她的话常常让我感到震惊与难以置信，继而便不由得让我在每天夕阳的余晖洒落在课桌之时，对着摊开的日记本深思。她的字迹印在米色的纸上，娟秀有锋芒。她每天转录的文字与感悟让我感受到她在“着陆”前努力追寻着的一股力量，这股坚定的力量也让普普通通、在生活中犹豫不前的我有了一种慰藉感。
  说到我，我是一个初三学生，同大多数人一样，常在无垠的学海中扑腾地换一口气，也常因为作业而急得抓耳挠腮。我的英语一般，理科很差，语文是我唯一的强项，而写作是我唯一的爱好。但是由于成绩原因，我不得不把我的课外书锁进柜子里，取而代之的是桌上成堆的教辅。因此我一直很钦佩并羡慕她，她几乎称得上是我黯淡生活中的一颗明星，不，她就是我的星星。
  我没有朋友，一直独来独往，多亏了她默默的陪伴，我的生活才有了安慰。那些一个人呆滞地蜷缩在原地的时光和无数次面对前方时做出的退缩不前的选择，都是我不愿回忆但真实的过往。
对无法把学习作为目标，精神上又没有寄托的我来说，她就是……

  “停，不要再写了。”
  我一惊。手中的笔掉落在地上，接着便顺势滚向声音传来的那个方向。
  我从座位上站起，又转身——怀着无法言说的心情。
  我的面前空无一人。但我知道她就在这里。
  “别再写下去。我不是你的星星。”
  我动动嘴唇，她的声音却先响起。
  “这是我，以这个身份，最后站在这里，面对你，和你说话。”她的话很严肃，我却留意到她语气中的悲伤。
  “我不知道为何你要这样做，但我曾确确实实把你当做我的朋友来看待的。现在啊，我的所有事都成了个笑话，我成了个笑话，而你……  这个讲笑话的人，和那个以前我认识的你一样懦弱。”
  她的话一字一顿。
  “你，直到现在，还把我看做星星吗？！”
  我第一次听到她呐喊，这时我似乎懂得了那天晚上她说的“脑海中的声音”的含义。
  “……‘你不开心的每一天都不是你的’，如果你要问我我是什么时候发现我只是一个存在于你脑中的幻影，那就是我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别说开不开心了，那时我一下子意识到我从来就没有过情感。我只有怀疑和疑惑，怀疑我的存在，疑惑我的完美。那么我度过的每一天，消耗的每一分钟，又是从何而来呢？这都是你赋予我的。我的一切都是你赋予我的，而你还把我看做你的星星……我不是你的星星啊，我正是你的阻碍！我阻碍着你本通过交往就能获得的真正的友情，我阻碍着你通过真实的奋斗就能获得的真正的成功。可你，只是沉溺于我这个幻想之中。拿我这个阻碍来对付那外面的阻碍，”

  我的心怦怦直跳。

  “拿我这个阻碍来掩盖你是你自己最大的阻碍的事实！”
  她的声音响彻在我的脑中，贯彻在我的全身。我心一恸。
  “好好看看那窗外吧，你自我的怯懦造成对你自己的阻碍，正如那白雾一样挥之不去。如果你无法克服……”
  我听见她喃喃低语，“毕竟我是你创造出的幻影……”
  “那么就从我开始吧。”我眼前浮现出她闭着眼，坚定地说道。
  “再见……还有，对不起。”我不知如何告别。

  刹那后，我惊觉脸上有泪痕。这是她的，还是我的？我不清楚。但我已有了一个渐渐明了的方向——星星就在这里……
  我看向窗外——雾仍浓。
  我朝前走去——推开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