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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别 班级 姓名 指导老师 赛区
初中组 0 戴昕豫 王春晓 浙江
时间:2021-11-15 点击量:215 推荐量:0 评论数:
				

柳泠

柳泠一直想写篇剧本。 她是有戏剧天才的,她知道。我们起先谁也不注意,直到不久前,那部《百万英镑》的改编短剧在年级里力拔头筹。她既是导演,还亲扮了一个服装店老板的角色。就是日后在大家面前追忆那时的光彩,也丝毫不减台上的气场:“蠢货,你怎么敢把这劳什子卖给这位绅士!(英语)……(吸口水)您的住址(法语),先生?(英语)……”浑然天成,没错,她自然便懂得舞台的艺术。她特意在领奖时戴了顶高绅士帽,阔步迈向台中央,夸张地摘下帽子,背到身后,向观众深鞠了一躬,喜洋洋地抬头迎接满目欢呼喝彩。不错,正如她所预想的那般。她甚至没注意自己与一个陌生人对视了许久——那人略有些惊诧,由衷道了句“演得真好”……这些场景有如影像般清晰在她眼前,清晰得她可以毫不费力地演出来——这便是她的秘诀:她只需把所看到的搬进现实,而她总能“看到”。 但她绝不打算止步于舞台。表演很令人享受,但远非她要追求的。“人生短暂,要么尽力近于永恒,要么一切努力都付之水流。”她从未跟别人说过这些想法。若是把这话郑重其事地挂到嘴边,连她自己都会哗然笑出声来。她甚至不敢堂而皇之将它摆在心上,避之若假大空的惺惺作态,正如母亲一直教她的。可她细想来,母亲似乎什么都没说过,也从不在意她究竟有什么理想,只是有一个影像一直极为清晰,总在她出神时“看到”—— 小雨淅沥的夜里,母亲和她并排向冷清地带的一家影院走去。那是一部30年前的老电影,时值重映的最后一天,也是她第一次去午夜场。沿街灯火通明,好似被笼着一层灰兮兮的罩子,照出灰兮兮的彩光。行道上却满栽着法国梧桐,比白石头砌成的方路砖更白,落下的叶子清清爽爽覆在一泓泓水洼上。兴许在这路上走久了,母亲毫无缘由突然讲起企业家舅舅小时一件“现在想来真可以见大”的事,大致便是他见长辈运柴疲惫,立言长大后要开汽车来替他们运柴。母亲是会说话的人,大肆渲染一辆汽车在当时是多么“痴心妄想”的一桩幻梦。“可是现在,不仅有汽车,也不必那般苦巴巴地砍柴了。理想真是可贵啊,理想也真能见人那。我们就注定不如他。”母亲的唏嘘无端使她极为恼火,不是鄙夷,不是小觑。于是她高傲地说道:“我也有理想。” 即是这一句话,在这影像中留与一道不可磨灭的伤痛,一种苦味,一种令她久而不能释怀的感受。母亲面不改色地,仿佛出于礼节地问她是什么理想。她望向母亲的侧脸,胆怯又自豪地道:“我想在中国兴起戏剧的新生命。” “那你要趁早努力吧。”母亲冷淡地答道,一眼也不看她。 她移开了目光,垂眼盯着地面一路的枯叶,仿佛为自己感到羞愧。那是个夏夜,凌晨台风携来一阵暴雨,将她们浇成两个湿衣架子。 柳泠在讲这些时,神色殊不同平日与他人阔谈艺术、哲理时,却是同交头接耳的小姑娘般鬼鬼祟祟,躲躲闪闪,如她每天傍晚避着人回教室偷写些文字一样。有谁偶然早早在落日时分回去,一推门即传出一阵匆匆的翻纸声,只见柳泠一双警亮的眼睛藏在书堆后。即便如此,印象中也无人将柳泠与那群老鼠似的文青少女并论,前者显然有着更崇高的追求。“我追求艺术,因此我看不起那些张口闭口都是文学的人。”她对我说道。高尚的心灵却从未能带给柳泠以声望。在那些同学眼里,她似乎相当“高雅”,却好像又不叫人佩服。 柳泠很清楚,演员是没出息的,而只有剧作家名垂千古。莎士比亚的剧作即使不搬上舞台,照样流芳溢彩。“要追求的是艺术,不是舞台上的享受。”既然她已经迈出了表演这一步,那么定得尽快向写作进发,她下意识认定道。 莎翁作品许多源于改编已有题材。于是柳泠便也打算从书中找素材。不知为何,她认定最好向那些古书中取经,以便能有些古典的底蕴在。柳泠顺手翻起了桌上一本《诗经》——观莎翁作,诗与剧关系还挺密切。跳过著名的篇目,她相中了一篇名为“车邻”的小诗:“有车邻邻,有马白颠。未见君子,寺人之令。”然后马上是,“阪有桑,隰有杨,既见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乐,逝者其亡’。”可不正是个尚待上釉的泥坯吗?美中不足的是,她尚未“看到”什么画面……无妨!毕竟是头一遭,总要一步一步来…… 柳泠当即背下了这首诗,静候了整整一天,眼前还是空白一片。这可不成,总得蹦出两三点灵感才行那!……眼瞧又将过完一天,柳泠耐不住了。“我得想法推一推。不错,万事开头难,这点动力得要强行加上……君子,和诗作者是已定的,他们该是什么关系呢?……君子必得是男的,那就让“我”也是男的,嗬!……” 次日,柳泠终究放弃与《车邻》的纠葛了。将诗经搁进柜子时,忽有一道白光闪过她心里,隐隐貌似照出了“无能”二字。她打了个哆嗦,一掌将柜门掩上,匆匆奔向外边,顺着楼梯间冲下五层楼,下到底层的门厅。 她要去向艺术求助。 楼中几近空无一人。阳光穿过墙柱间的缝隙,向门厅里洒下几泓澄红澄红的光斑。柳泠听那里寂然无声,松了口气,大步迈向角落中的一架钢琴。厅外溪声潺潺,外边是空荡荡的广场,两侧的浅池各跨一弧石桥,皆蒙着一层薄晖。从门框里望去,重重楼影外正流淌着赤金的云彩,一绺绺好似溪水被无形的碎石勒出了纹络。柳泠不由看痴了,心里空空的,仿佛将自己之灵魂代以夕阳之灵魂,如同每一个优秀的演员那样——她忘情了。 可惜她忽得想起她是来弹琴遣心的。其实并没有某种类似“弹奏”的指令,只是她下意识地觉得,当此际,须有莫扎特这般的大师之作应景。遗憾她不曾有储备曲目,只记得一首德彪西的《月光》。 于是她便对着这鎏金的夕阳,奏起无味天才的《月光》。 这之后,柳泠又常常独自去弹琴了,她固执说道:“是艺术抚慰了我。” 一天傍晚,语文老师交给课代表(本该是柳泠受此任,但她认为公家的职分是会折损才气的)一张布告去贴到蓝板上,顷刻她便像袋鼠般奔来了,抓过布告,满面迸发出异彩,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而随即又凝重起来。那纸上赫然写的“古诗……活动”,下边段落中插几小字:“可充分发挥戏剧……等演绎方式。” 柳泠究竟在忧些什么,无人知道。她的组员担心的则是她即将写出的剧本;指不准洋洋洒洒落笔几千字,教人背得直瞪眼,种种。 柳泠拣定了陆游的《钗头凤》,此后竟杳无音讯。 天气渐渐入了秋。桂花开了又芳落满地,荷叶收了焦枯的雨盖。南方的树木依旧抹着满面的郁绿,“然而被秋凉笼着一层肃静”……天边的云原却辽远起来,有时夕阳划破阴惨的乌云——秋雨沥沥的,向下挥落一道明澈的长辉——大家戏称之为真理之光。 秋凉似乎也带给了柳泠新的心境;某一天,她突然递来一张打印纸:“我写完了剧本。” 没有组员担忧中冗长的对白,这份剧本不满两面,而竟留余大量的篇幅供陆游,供她手下的演员,来唱诵这首词。也就是说,她不惜舍下了自己的戏剧天才,还复将舞台交给了词本身。 戏排得很快。柳泠除了反复教导演员们舞台表达,别无他个性掺进这支千古绝唱。预演当天,有一位主持人过来了解情况。当他听说柳泠导演时,由衷道了句:“又是她!真令人期待!我印象极深上回她演《百万英镑》,简直是震撼!那天颁奖后我就大声赞叹‘演得真好’……”这时,柳泠正好从后台向我们迎来。她转向那人,眼里竟分明闪烁着笑意。我见她向他略一颔首,神色绝类同一个知心好友致意,满溢着恬静、宁馨,然而二人显然是生疏的。主持人走后,台下的组员们如是向她转述了他那番诚恳的话。柳泠惊异极了,喃喃道:“我当然记得,天哪……当时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他。真是不可思议……别这样盯着我,我会原原本本告诉你们,这没什么可隐瞒的。” * * * 我实在说,这没什么值得隐瞒的。 我坦言,在择诗的时候,先前压根没读过《钗头凤》,也并不感动陆游与唐婉的爱情悲剧,仅仅是因为难得找到情节适合的诗词罢了。 我整整一周抛下了晚餐,为求冥思剧本的时间多一些。越剧中有改编的《钗头凤》,可完全没法借鉴。我只好求教于《罗密欧与朱丽叶》——天知道我那时怎么想的! 不,我并不是“看”不到任何画面。恰恰相反,我很快设想出一台悲始悲终的倒叙:陆游自得到黄藤酒后,即刻牵出与唐婉的回忆,以过来人之身再度经历当年陆母休妻,与唐婉痛别一幕。而后下阙则到了得黄藤酒之前的重逢,最终唐婉离去,又只剩陆游和一壶黄藤酒,结束了他的追忆。多么精妙的构思!我得意地想道,将这剧情一字一句转述给了主演。 意外的是,我辛苦养育出的果实竟遭那几人坚决反对。不过也在情理之中;他们哪有精神使自己不在复杂的艺术建筑中迷失呢!可我很是受挫,恼他们白白葬送了一个天才构思。我本该无论如何都要将它付诸笔墨,但眼前的演出任务又迫使我不得不暂时弃下它——那点热情就此转瞬即逝。 我甚至没法来跟你们讨论;一股无名的焦躁扼制了所有思绪,一种惘然,一种欲辩难言,只能徒劳看着断片似的臆想在眼前跃动。 艺术!艺术!不能著笔,我更频繁地于弹琴中求慰藉,几乎日日必去,简直沉湎于弹指必有应的快意了。 一天傍晚, 我又目不及键地奏着乏味的《月光》,眼瞧夕阳在墙上投下的一块光斑慢慢下滑。忽然那快光斑消失了,而一个人影从落日中走了过来。我不由直勾勾盯着他,但只见明褐色的锃亮的一双眼睛,同一只大猫般浑圆。好一会儿后,我才认出来者——……“演得真好”…… 我忽觉琴上的旋律不称意起来,屡屡打住一半的乐句重来,指尖好似打在湿水泥上。那陌生人已站到琴一侧来,正静静地看着我忙乱,双手插在口袋里,像一只大猫般平和。我实在耐不住了,放下手问道:“你要弹么?”他摇摇头,转过身去,原地踱了几步却又回来。于是我象征性地草草收掉尾,把琴让给了他,焦躁地欲拔腿就走,却不知不觉地在一旁留下,愠恼而隐隐期冀着。 那人如身着燕尾服般地坐下,双手搭上琴键,瞥了我一眼,然后按下一个深沉的和弦:碰——…… 他时而垂首,时而昂目,右手捻着旋律,左手稳健如槌,恍若指挥家统领着乐符流徉。贝多芬的Pathetique,我怦然想到。门厅外喷泉仍泠泠不停,一株凌霄从檐上挂下,绿色的藤上赫然携了一朵橙黄的小花。我注意到此时已是黛紫满天,没有丝缕云彩,夕日和谐地将蓝天交织进玛瑙般的色泽。在悲怆的旋律下我自然而然向着晚霞失神了许久,不是倦怠,不是不屑。 在下行四个音时,他忽得提动手腕,跳了一跳,从从容容地步下主题。仿佛幻觉一般,我好似看见他若有若无地摇着脑袋,左右律动着。一个画面突然出现在我眼前:一只若无其事挣开锁链,大步流星向森林迈去的雄狮……当此际,觉环室无人。 他弹完了。 “为什么叫悲怆,它一点也不悲啊?”我脱口而出。那人侧着头,沉吟道:“贝多芬当年才二十多岁……大抵悲伤是出自生物的本能。” 我忽觉得自己唐突了,便不好意思地说:“你弹得恰如其分。”“哪里,不过自己搞点艺术罢,也就随心了。”他向我看来,似笑非笑地微一颔首。 我回到教室,又抓起《钗头凤》来读。说来奇怪,一股无名的情绪忽得让我看到:一个诗人,目似醉态地凝视着手中包扎细腻的酒瓶,双唇翕动,手指不停使唤地拆掉封纸,颤抖着拔出瓶塞,猛地仰头痛饮,泪同酒水顺着面颊淌下……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为何要再挖空心思敲敲打打这首词呢?莫! “它写得很圆满了。”我喃喃道,把词丢到一边,忍不住抓起《罗密欧与朱丽叶》。 因为仅仅用演戏来解释背景,剧本一天后便写完了。 由此,我相当感谢那个陌生人。 * * * 柳泠仍然没有写她梦想中的大剧作。 她又在追求什么呢?如今,她不再争分夺秒地在傍晚争求那点可怜的所谓“宁静”,实为用来安放自认高人一等的功利心的时光了。我时常看见她独自坐在广场的木长椅上,膝头落一本书,目望天边澎湃的夕阳变幻。或挟一本琴谱,一支又一支地练习新曲目,用她自己的话说,是“体悟”。有时那男孩也会出现,与她互相默默地点头致意,别无它言语。 柳泠仿佛什么都不求了,抑或是她不再趴在窗上,伸长脖子向群星探去,而却点起屋里的炉火,任星光粲然入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