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如月光般美丽,又如流水般消逝,我伸出手,却抓不住我所仰望的那束光,正如岁月无法伸出手,替我将时光挽留。
那天空气冷得出奇,周围一片寂静直至第一个抽泣声发出,然后所有人的身体都开始颤动,像平静的湖面被扔进一块石子,水花溅起水花。那时我还小,只看见大人都哭,我也跟着哭。
——这是在老敬的葬礼上。
自我记事起,就认识了老敬。他蹬一辆三轮车,车上放有他需要的工具,他替人修理头发,但顾客就两位——老赵和老米。老敬家不大,一家小床占了大半位置。他的床头放有烟可他从不抽烟,至少我没见过,便问,他说:“早就不抽了,牙痛!”至于为什么还有烟我问了他没答。也许早已过期舍不得扔掉,老人都有这样的爱好,对过往的任何事物都存有留念,随便提到其中的一个都能让他们热泪盈眶。
墙上挂一张相片和一份日历,日历上清楚地记着什么时候去老赵家什么时候去老米家。老米没有亲人,比老敬小两岁,身体却老很多,到后来动得艰难,说话也不利索。老敬去老米家前会买一个红薯,像是买票才能进游乐场。进门时,他会顺手拣两捆碎柴火,然后将“工具”放在进门左手边的木柜上。柴火点燃后塞进灶嘴,这时,再从手边摸一根木头,也塞进去。老敬左手不快不慢地扇着,右手拿着火钳,时不时还会用嘴向灶里吹气,火星四散,很呛人。木头被引燃后,火苗就不再需要照料了,而且越发茁壮,顽皮地舔着锅底,热浪扑面而来。这时就该放红薯了。这段闲置的时间里,老敬会熟练地给老米修理头发,刮胡子,按摩身体,聊天。然后在他家待上大半天。
红薯我是吃过的,那时我常给老敬送信,为了能从他那里得到两三颗糖,会专门去老米家找他。那天没有糖,却得到了一大半热乎的红薯,天很凉,红薯刚碰到手全身还打了颤,很暖很暖。我问他,怎么烤的?他指向还在燃烧的火,我蹲下来,盯着跃动的火焰。像卖火柴的小女孩看向火柴的光,我看向火。
我再一次去送信的时候,发现日历上“老赵头”三个字不见许久了,便倚着孩童的无知与无畏问他:“你是不是和老赵头闹矛盾了?”他摇摇头,只说老赵被儿子接去城里了。我有些不解,这不好吗,他一定是嫉妒了。不过并没有说出口,“敬叔叔寄的信!”他接过,将信取了出来,信封里还有一张照片,里面是敬叔叔和其他叔叔在篝火旁跳舞,“原来穿军装这么帅啊……你为什么总不读他的信呢?”老敬小心的抽出枕头下的铁盒,将信放在另一叠信上,然后艰难的盖上盖子,把手中的照片也贴在墙上,说:“攒到过年再读。”
没过几天,我便听说了关于拆迁的消息,然后就有人谈论起了老赵儿子,说他一定知道了小道消息,为了钱……直到赵叔带着一家人回到老家。那天老敬又蹬上了三轮车,说要给老赵舒舒服服地剃一次头,我想去看看老赵有没有带回些新鲜玩意儿,便跟在后面。可惜的是,老赵没有回来。
小寒之后,各家开始置办年货,照以往的习惯,老米和老敬会一起来我家吃年夜饭,这可以省下许多事。老米的身体不方便,老敬便一个人推着三轮车去购置些简单的年货 :门神画、倒福、大米再加几串红辣椒。门神画和倒福是会给老米买一份的,但等到老敬送去,老米头已经死了,他是第一个发现的人。那时我被爸妈困在家,不让出门,便爬到楼顶向老米家望去,看见黑黑的烟升起,我便知道老敬在烤红薯了……“咯吱咯吱”因为到了晚上所以听得很清楚,老敬回来了,我将头卡在窗口压着嗓子喊他,可他没有听见,我便不喊了,只看见他吐出一团白气,白气让空中的尘埃粒粒可见,左手夹着一支烟,烟被风拉得好长好长。
除夕那天,爸爸说他要去接朋友,让我去叫老敬吃饭。推开门,老敬正在生火,抬头看了我一眼便说:“我不去你家了,我儿子说他要回来过年,早知道就不攒到今天读了,以后呐就近工作……你想吃烤红薯吗?我儿子喜欢得很。”我点点头,和他一起蹲着,突然他开始揉眼睛,一边说火真大,年纪也大了眼睛还真受不了,一边又咯咯地笑着。
再后来,我开始读书,便不常见老敬了。
——他去世的时候,我并没有悲伤,眼泪也不是真心的,甚至质问自己为什么这么冷漠。直至后来在街上看见卖烤红薯的,用的机器,我才意识到我再也看不到老敬的火光了。街上的红薯更甜更暖,听见旁边一样买红薯的小孩发出惊叹声,我的视线一下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