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里,光耀大地,复苏万物的影子。在凛冬,我才不会畏手畏脚地藏在树荫,而是享受日光暖气,脚下再无法割离自己的影子。我踩着步子,来到路灯下。这是在晴天,路灯断掉电源,这自然的光线,抚着我皮肤纹理。我的身子微微弯曲,缓缓蹲下,用手指摩挲油柏路面,我的影子在触摸我。它深厚的黑,始于这束强烈灿烂的阳光。我走进花店,买一捧郁金香,怀揣于胸前。我如此捧着它,路过车水马龙。
但之前,在我没有领略到这束光之前,我却总是畏惧自己的影子。因为它冲刷出我回忆的感伤、忧郁。以至于我每每遇见光亮,总会双目放空,沉溺于长时间的静默。我静静感受瞳孔的闪烁,血液的流动。
光幻灭,夜沉积,我藏匿于黑影中,暂别了自己的影子。夜散尽,光复还,我沐浴在白昼中,与影子相遇。它黑的浓重,浓得令我想逃离。
我转念一想,我是否可以逃离,逃离这团阴黑乌暗的影?我开始尝试,于是我自欺欺人地背对它,以为自此可以远离,结果差强人意。我们还是紧贴着,像背对背拥抱一样可笑。可能唯有灵魂真正脱离了肉体,才能分离我与影的联结。
于是我放弃逃离它,而选择转过身,痴痴地注视它,它或许也在注视我。此刻我便醒悟,我原是影子的影子,我作为影子的时候,它就成了我。
远远望见窗棂下的郁金香,淡香拂过鼻,它在柔和的晨光中绽放,它的影子玲珑娇小,舒开一首诗的愁 眉。
我突然惊醒,开始重新审视自己。我问,为何要绞尽脑汁地逃离它,又为何恐惧这具浓重的黑影?我需要直面影的浓厚,
在阳光倾泻光影树林的下午,我时常听人们说,说我身上有父亲的影子。他们神情很凝重,我便清楚,此时的影子,便是优秀庄严的。我写诗给朋友看,他们说我有像徐志那样忧伤的影子。这时,他们神情轻松,我就知晓,这只影子,应是被调侃捉弄的。
这两句话使我明白,影子不全是单一、被禁锢、沉睡在脚底下的。它可以像无数丛盛开的郁金香,缤纷、自由、随和可爱地摇着柱头。而我,或许本该和影子处于同一世界?我的世界里,有一片临近海水的沙滩,岸边长满花树,海水里浮沉着花朵,花香沿着海岸线,一直飘向另一湾碧水。
蝶翻飞、斡旋,轻轻地点缀在花间,同时,它的影与它,装饰在花的眉间。
夜晚白蛾包裹着路灯,被照亮了纤细瘦小的影子。我步走在光下,路过影的边缘。我走上街道,裹紧大衣双手尽力张开,等风流过指间,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车笛声此起彼伏,各形各色的人大步流星,他们的影子交缠黏连,又瞬间脱离。
我低头看着我的影子,突然发现它不能发出任何声音,甚至一呼一吸。这使我明白,与真实的世界相比,影的世界,或许还是有两点差别:它的世界,一是沉默寂静的,二是没有空气流通的。这或许是令它无法倾言成败之缘由吧。由此反观,我却能畅谈功过,尽情吞吐空气。
我抬头凝视路灯,它不同于冷风般寒沁人的心肺,反而在黑夜中散发柔和的芒,冷风亦无法带走它。我伫立在灯下,用手轻触它被漆过的身。
它是如此伟岸,照亮一片黑暗的边陲,又是如此的孤寂,单杵在宽大的街道上。
我看着它,内心里再没有哀伤悲凉。我不再回避日光暖气,即使面对盛夏花开、聒噪蝉鸣。这点在后来终于清楚:原来之前想要逃避,仅是影子提醒我要直面自己的黑暗、失败。它黑的浓厚的心其实装满阳光,是为了告诉我:既然能畅谈功过,又为何不敢面对小的伤害与打击,只要站在阳光下,怀着乐观的精神态度,就没有什么不能挺过去。
于是我开始追寻曾遗失的影子,但令我惋惜的是,花开花败年复一年,我仍未找到它的踪迹。直到当我偶然邂逅了那束窗口直射的阳光,我爽朗地笑出声来,因为我看见花虽枯败,但根未衰亡。我捧起台下的郁金香,将它连同曾经的感伤与惆怅,一 起葬在冬日的暖阳下。
我知道,我是影子的影子。它触摸光,光便成为我的心跳。如今,我和我的影子,共同生活在灿烂的日出中,涉足山川流水,只为追寻到那一束耀眼的光。